9/12/2015

一個被辜負的女子,有沒有同類?:看電影《刺客聶隱娘》

記得大學畢業那年,從沒見識過社會險惡的我,認識了一位人生經歷有一點特別的朋友。據他自述,他的成長歷程頗有波折,其中包括在十幾歲時做過大哥身邊的「小弟」。當小弟做了哪些事情我已不記得,但我最記得他說,後來他決定脫離那個圈子,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當「大哥」,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敢殺人」。

這句話,我至今難忘。就是在那時我才理解,一個「小弟」若想升級為真正的「大哥」,他在江湖中必須展現實質的作為……(但或許也有人是因為失手殺了人就順勢當上了大哥?)

取人性命這種事,有時當然是出於意外,但如果屬於故意為之,我相信那就真的需要當事人處在某種特殊的心態中。這樣的人,要不是天生偏向冷酷無情,就是後天能夠強自斷情絕義。

這樣的理解,我覺得可以作為一個輔助,來看《刺客聶隱娘》這部電影。畢竟,「殺手」這一行,無論如何都距離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很遙遠。我們有必要從聶隱娘這個角色的心境去設想她的人生選擇,揣摩一下這樣的殺手到底在想什麼。



(以下開始涉及電影情節的描述。)


少女成了殺手,怎麼回事?

聶隱娘是個虛構的人物,出現在唐朝的傳奇小說,被嵌入唐朝末年藩鎮割據、世局不安的真實時代背景中,是魏博將軍聶鋒的女兒。根據電影版的情節,隱娘幼名窈七(舒淇飾),小時候便被唐朝公主作主許配給魏博節度使的兒子田季安(張震飾),只待窈七成年後,兩人就要完婚。沒想到,某年,元氏率萬人投奔魏博,田家為了籠絡其勢力,達成政治上的結盟,竟毀棄了與聶家的婚約,讓田季安改娶元家的女兒。

遇到這種情況,您說說,窈七小姑娘作何感想?

然後,就在她十歲那年,一位尼姑(許芳宜飾)來到聶家,未經家長同意就把窈七「帶走」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以這樣)。這一離開就是好幾年,渺無音訊。原來,這位尼姑是唐朝的嘉誠公主。她把窈七帶到深山的道觀裡,訓練她成為本領高強的殺手。(在唐朝的那個年代,政治圈子裡流行養刺客來暗殺政敵。所以看起來,刺客是當時頗熱門的行業……)

隱娘的本領練成之後,尼姑師父開始交派任務,例如要她某時去某地刺殺某人(似乎都是政治圈中人)。殺人,對隱娘來說輕而易舉,然而,她似乎有個罩門:當她見到刺殺對象與年幼的子女相處,就會心軟,下不了手。這當然犯了殺手的大忌。於是師父嚴格叮囑:「已後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



有一天,師父又派出新的任務,這次是要隱娘回到魏博,去刺殺節度使田季安,也就是隱娘的青梅竹馬。這,誰也看得出是創造劇情張力的任務!尼姑師父當然是故意的,但我不知她是想藉由這次任務來測試隱娘的冷血指數,還是給隱娘一個便利的機會進行「女性的復仇」。無論如何,感覺得出這對隱娘來說是莫大的糾結。

隱娘回到魏博之後,與父母團圓,兒時的情景似乎歷歷在目,深埋在她心中的情感想必很複雜,而我們稍微讀得懂的,是難以自抑的悲傷。某一天的夜裡,她真的潛入了田季安的宅邸,但刺殺的行動會成功嗎……?


刺客眼中的世界,我們真懂?

電影中並沒有交代刺客養成的過程,但合理推論,隱娘除了必須習武練功,還得學會操作武器,並且反覆演練到純熟為止——練功夫的對象如果不是無辜的人類,就必定是無辜的野生動物了。參考唐代裴鉶所寫的傳奇小說,其中描述著:「……一年後,刺猿狖。百無一失。後刺虎豹,接決其首而歸。三年後能,使刺鷹隼,無不中。」

在扎實的訓練之後,「優秀」的殺手能夠做到傷人不動情、殺人不眨眼的程度。換句話說,得把情感拋諸腦後,才有可能達成殺人的任務。

聶隱娘雖然武功高強,來無影去無蹤,能殺人,也敢殺人,但是作為殺手,她其實是不夠專業的。她對孩童稚子仍有悲憫之心,她對田季安的情感似乎未能徹底斷絕,還有人認為,她不殺田季安是因為,不願田死了之後導致魏博大亂,生靈塗炭。

我看到的聶隱娘,是個武功高強卻不稱職的殺手,因為練成殺人本事之後她居然還保有自己的原則和判斷——什麼人她會下不了手,什麼人她認為不該殺,還有,什麼時候她決定「不幹了」。說穿了,聶隱娘根本不是冷酷無情的人(雖然整部片絕大多數鏡頭,隱娘看起來都是面無表情),也不是斷情絕義的人。這是她作為刺客不成功的地方,但卻是她作為一個人令人動容的地方。


被辜負的女人,何去何從?

看完這部電影,我有一種感覺,其中的愛情模式,或許並不算太稀奇:在政治局勢的考量下,田季安家毀棄了婚約,窈七的情感被辜負了。

毀婚,對田季安來說沒有多大影響,換個老婆他一樣是節度使的兒子,以後一樣會繼承父親的權勢。但是窈七不同,她的人生方向就此改變了——冷冰冰的外在政治局勢,搗毀了她對人生的美好想望。那是一場大時代小女子內心深處看不見的心碎。

一個女人在被辜負之後所能升起的悲傷和怨恨,用來激發殺手的潛能,似乎是剛剛好而已(就說女人是不能得罪的啊)。一個在情感上被迫陷入孤絕的女子,又進一步被迫踏上刺客的孤絕生涯,難怪電影要下這樣的標題:「一個人,沒有同類。」不過如前所述,即便聶隱娘已被訓練成身手俐落的刺客,她卻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使得整個故事顯得那麼不同。



無論是傳奇小說的原初故事,或是電影改編後的戲劇情節,到頭來創作者都在為故事主角的情感和人性尋找一個去處。我看到聶隱娘是一個受了傷卻未被憤恨淹沒的人,在殺戮之中卻未放掉人性的人。她的初戀破滅了,她的童年破滅了,她再也走不回將軍女兒的人生道路,但是,即便如此她還那樣節制著自己的情感,守護著其中溫暖柔軟的部分,不讓其流失破滅。然後,當時機到來,她帶著這顆溫暖柔軟的心,去走另一條自己選擇的人生路。

不是每一個被辜負的女人都能夠保有這樣的理性,可是,這個故事暗示我們,真的可以有。那些經常被我們故意忽視或不小心遺漏的人性切面,或許終究得透過電影作品的呈現和詮釋,誘使或逼使我們去「看見」,以及「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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