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想是時代的氛圍感染了我,前陣子在書店瞥見這本書,雖然封面看起來有點學術(很白淨),而且還用收縮膜封包以致無法翻閱,卻還是好奇地買回家了。因為有一種感覺,未來,「群眾」這個概念將會越來越重要。
這本書就是法國作家古斯塔夫.勒龐(Gustave Le Bon, 1841-1931)所著的《
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簡體版,原文The Crowd: A Study of the Popular Mind)。介紹這本書,必須附帶說明它的成書時間:初次出版於1895年——那一年,距離今天(2015年)已經120年了,但是距離法國大革命(1789年)才106年。而在那一年的亞洲,1895年4月,清朝政府與日本簽訂了馬關條約,清朝因甲午戰爭戰敗而將台灣和澎湖割讓給日本。
換言之,本書作者身處的時代,正值劇烈的動盪與變遷,歐洲不平靜,亞洲不安寧,到後來還發生天翻地覆的兩次世界大戰(1914年至1918年;1939年至1945年)!在近代動盪局勢中所發生的種種政治、經濟、思想、社會、信仰的大破大立,深深影響著現在的我們。
而其中一個需要更受關注的課題或許就是,群眾的興起。
從背景變主角,「群眾」興起
在那個民權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民主」和「自由」等思潮從歐美國家向各地蔓延擴散。歷史悠久的君主政體竟被推翻了,根深柢固的君權神授觀念遭受質疑,而曾經高高在上的皇室與貴族成員居然也有淪為過街老鼠的一天。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局面。那些在法國大革命期間衝入巴士底監獄的,那些在街頭聚集,目睹皇室成員被送上斷頭台的,都是「群眾」。
當世界不再只是少數幾個人說了算,理論上是會更好,但是,如何建構一個能兼顧大多數人福祉的世界?稍微一想就能理解這並非簡單輕鬆的事。
本書作者回顧自大革命以降,法國社會上發生的種種(主要是悲劇事件),他敏銳地觀察到,
群眾雖然是由單獨的個體所聚集而成,卻有著獨特的集體心理以及行為模式。(注1)
在介紹書中的要點之前,先打個預防針。「烏合之眾」這個名稱聽起來有點負面:如果聽到有人稱呼我們所屬的群體為「烏合之眾」,想必會令我們感受很差(=脾氣會上來)。但是我建議,在我們閱讀本書或理解「群眾」這個主題時,請盡量試著在觀察者(如作者)和被觀察者(如群眾一員)兩種立場之間切換,設身處地,這是為了保持理性,也是求取觀點的平衡。
如果你曾參加任何一種群眾活動,例如選舉造勢、跨年晚會、流行歌手演唱會、街頭遊行,就不難體會,
當我們身在群眾之中,受到氣氛的感染,真的會有一種充滿力量與激情的感覺——成千上萬人一同歡呼、一同嘆息、一同高歌、一同怒吼,那種感覺很棒對嗎?是否,一旦置身在人群之中,就有一種莫名的驅力,會使我們不由自主地去做一些平常不做的事,說一些平常不說的話?群眾這個集合體,到底具備哪些特性?
「我們」,不等於N個「我」
作者認為,群體會表現出一種「無意識行為」,有別於單獨個人的「有意識行為」,而且這種無意識行為的力量十分強大。過去,社會中的絕大多數人受到君權的統治,無從聚集以產生力量,因此頂多只有在改朝換代之際、社會結構毀壞之時,群眾的身影才會出現。到了近代,由於君主專制的崩解、宗教信仰的弱化等因素,「
群眾的聲音已經取得了優勢。」作者甚至直言預測,「
一股最終仍會存在下來的現代至高無上的力量,即群體的力量。」(第051頁)
群體並不是「個體的總和」那麼簡單。當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會表現出一些新的特點」,「
他們的感情和思想全都採取同一個方向,他們自覺的個性消失了,形成了一種集體心理。」(第062頁)作者指出,人們即便在智力與教育程度上有很大的差異,本能和情感卻是非常相似的,而正是這樣的本能和情感在主導著無意識、決定著我們對大多數事物的直覺反應與感受。所以作者指出,
智商再高的人,一旦身在群眾之間,智力也會降低,表現出令人吃驚的愚蠢行為。
置身在人群之中,不但人的個體性降低,匿名性也升高了,使個體不再像平時那樣受到責任感的約束,而人多勢眾的力量感,更使人可以輕易卸下理性和理智,順隨著本能和情感而行動。所以作者指出,
人在群眾之間,可以做出他平時絕對不會做的暴力與低劣行為。
作者更觀察到,情感和行動在群眾中具有「傳染性」(互相模仿?)。而且長時間融入群體行動的個體,會處於一種類似被催眠的狀態,變得很容易接受暗示,根據暗示而採取行動。這種傳染性、暗示性力量之強大,少有人能免疫。「
在群體中,具備強大的個性、足以抵制那種暗示的個人寥寥無幾,因此根本無法逆流而動。」(第071頁)
既然群眾的行為很大程度上受到無意識的本能和情感的驅動,就不難理解作者所列舉的以下這幾項群眾的特點:
◎
群眾是衝動、多變和急躁的:因為易受刺激,所以難以預測,可以時而表現得高尚、時而表現得野蠻。
◎
群眾易受暗示和容易輕信:既然放下了理性,就極容易失去批判和質疑的能力。
◎
群眾的情緒誇張又單純:越是單純誇張的情緒,越容易模仿和互相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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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眾傾向偏執、專橫和保守:當理性被情緒與本能衝動淹沒,只剩下最簡單的是非,那就是黑和白,不能有灰色。(很像小孩子?)偏偏在這種專橫的任性表現之下,導致群體很容易對強權卑躬屈膝,對弱者頤指氣使。
◎
群體會表現出道德行為:個體對自己利害得失的計算也跟著理性放下了,所以可以表現出不計名利,可以獻身、犧牲、慷慨赴死。
對照這幾項特點,再拿出幾個常見的中國成語來對照,覺得很有意思:我們常用「群情激憤」來描述眾人集體的憤怒不滿,用「寧犯天條,莫犯眾怒」警告群眾的憤怒比天條還可怕——惹不起!「眾志成城」代表群體強大的力量具有創造性和建設性的一面。至於「群龍無首」則提醒我們,群眾需要領導者。
如何駕馭群眾?
群眾的力量強大卻難以預測,既可以是具備奉獻精神的義勇軍,也可以是燒殺擄掠的強盜幫。那麼,是否有可能駕馭或引導群眾呢?在本書中,作者針對群眾的特性,找出一些領導他們的原則。
「
要想領導他們,不能根據建立在純粹平等學說上的原則,而是要去尋找那些能讓他們動心的事情、能夠誘惑他們的東西。」(第056-057頁)換言之,就是不能訴諸理性,而是要訴諸情感,而且是比較膚淺、容易打動人心的情感。
「
給群體提供的無論是什麼觀念,只有當它們具有絕對的、毫不妥協的和簡單明了的形式時,才能產生有效的影響。」(第104頁)意思是說,觀念不需要符合邏輯、不需要正確、更不可以複雜,甚至有所矛盾也無所謂,重點是要簡單易懂、直指人心——也就是能夠進入無意識,使其變成一種情感。
看這情況,理性在群眾中還真是毫無用武之地。作者直言:「
群體推理的特點,是把彼此不同、只在表面上相似的事物攪在一起,並且立刻把具體的事物普遍化。知道如何操縱群體的人,給他們提供的也正是這種論證。」(第109頁)例如「吃腦可以補腦、吃心可以補心」這樣的觀念並不科學,也是錯誤的邏輯,卻深入人心而極難翻轉。
另外,若想觸動群眾的本能和衝動,必須善用「形象」,因為最容易形象化、最鮮明、最栩栩如生的事物,才足以引發群眾的激烈反應。「只有形象能吸引或嚇住群體,成為他們的行為動機。」(第111頁)書中提到,「
上千次小罪或小事件,絲毫也不會觸動群眾的想像力,而一個大罪或大事件卻會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其造成的危害與100次小罪相比不知小多少。」(第114頁)意思是,群眾傾向於特別關注駭人聽聞的一兩樁事件,可是對於影響可能更深遠但不具鮮明形象的事件,則根本漠不關心。
既然群眾的角色越來越重要,我們當然會關注,什麼樣的人有能力對群眾產生影響力?因為這樣的人,是現在也將是未來各類公共場域中的領頭者。
誰能駕馭群眾?
作者提到,「只要有一些生物聚集在一起,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都會本能地讓自己處在一個頭領的統治之下。」換句話說,「被領導」是生物的本能。人渴望被領導。「
一群人就像溫順的羊群,沒了頭羊就會不知所措。」(第172頁)
我們已經知道,想要影響群眾,必得訴諸情感,因此作者認為,群體的領袖不可能是那種深謀遠慮、瞻前顧後的思想家,而比較可能是信念堅定、意志堅強,甚至具備「神經質」、「好興奮」、「半癲狂」的特質。這是個矛盾的事實:
群眾本身易受刺激而多變,卻渴望一個有堅強意志、狂熱信仰的人來領導他們。作者指出,從人類歷史上看,「信仰」所產生的力量最為驚人,而信仰的建立,則都是源自人群中影響力超強的領袖。
那麼,過去與現在的群眾領袖,是用什麼方式來「動員」廣大的群眾?本書歸納出三個明確的手段:「斷言法」、「重複法」、「傳染法」。
「
作出簡潔有力的斷言,不理睬任何推理和證據,是讓某種觀念進入群眾頭腦最可靠的辦法之一。一個斷言越是簡單明了,證據和證明看上去越貧乏,它就越有威力。」(第180頁)不過,有了斷言,還必須不斷地重複,才能深植人心。「
不斷重複的說法會進入我們無意識的自我深層區域,而我們的行為動機正是在這裡形成的。」(第181頁)洗腦般的不斷重複,嗯,消費品廣告的威力就是這樣來的(例如,「感冒用XX,咳嗽用XX…… 」。日後在感冒咳嗽之時,會令人直覺想起這個XX品牌)。
當斷言經過了有效的重複之後,就會開始流行,產生強大的傳染力。相關的觀念、情感、情緒和信念,會像病菌一樣在群眾中擴散開來,變得越來越普及,而且根深柢固。
不過,作者特別強調,想要有效影響群眾,還必須具備某種「名望」。名望指的是一個人、一部著作、一個觀念所具備的某些條件或特質,會在無意識層面自動引發人的情感和本能,例如崇敬、畏懼、讚賞、羨慕等。
群眾的時代,渴望領袖的時代
有些名望來自外在,包括財富、職位頭銜、名譽、衣裝,例如首富的地位、軍人的制服和醫生法官的袍子。有些名望則是無形的,但能夠透過重複的斷言與傳染,而形成一種共同的信念,例如文學家或藝術家透過不斷的被吹捧、宣傳,到最後成為市井小民看不懂卻也跟著推崇的大師。
這其中的奧妙就在於,名望的因素會支配群眾的頭腦,「完全痲痹我們的批判能力。」(第187頁)因為「
群眾就像個人一樣,總是需要對一切事情有現成的意見。」(第191頁)而名望恰好可以提供現成的意見,讓人省去許多思考和判斷的力氣。
然後,作者以拿破崙為例,指出還有一種名望是來自個人特質(我個人覺得可以稱之為氣勢、光環或氣場),一種不怒而威的領袖氣質,足以讓萬千群眾(其中不乏聰明英勇之士)願意為此人出生入死。
有了名望,不需要知識學歷,甚至一開始也不需要功勳業績,一個領導者就得以支配、操縱群眾。但是名望並不會永續,一旦領導者落入了失敗,名望也會跟著消失,而且「
昨天受群眾擁戴的英雄一旦失敗,今天就會受到侮辱。當然,名望越高,反應也會越強烈。」「
信徒們總是窮凶極惡地打碎他們以前神靈的塑像。」(第199頁)
群眾領袖上台時,被尊為神一般的偶像,等到下台時,卻像落水狗一般狼狽不堪……這種現象,大家應該不陌生吧!可惜歷史總是一再重演。我們該說是這些群眾領袖不夠強,才讓群眾的期許幻滅,還是該歸諸群眾本身的情緒化與多變?
我們何曾注視過群眾?
或許因為我們自己常常就身在群眾之中,因此比較傾向認同群眾,而少有機會從客觀他者的角度去「注視」群眾——觀察群眾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以及去理解「群眾在想什麼」。
例如我們聽過「盲目從眾」的說法,但似乎不曾細想,為什麼人一旦進入了群體之中,就會失去理性自主的判斷力?而且,我們恐怕總認為盲目從眾的都是別人,不會是我們自己。群眾的集體心理與行為,比我們直覺所能想像的更複雜和神秘,只是我們往往視而不見。
網路時代不可承受之輕
現今,人們普遍認定自己對國家發展、社會、政治、經濟、環保、法律、消費市場等各層面擁有「話語權」,甚至「決定權」,而且越來越習慣透過群體的形式來施展影響力,例如公職人員選舉、公民投票、街頭遊行、消費者運動等。
人們越來越意識到,「聚眾」是有力量的,而且似乎開始在大大小小的場合中嘗試施展這個力量。小則揪團消費、在網路上集體按讚或留言洗版,大則實際到街頭參與遊行活動,投入政治抗爭。
各種類型的群眾,其實已經存在於我們生活的場域中。執政者面對的是選民;企業面對的是消費者群體以及員工;公眾人物面對的是越來越勇於力挺或嗆聲的廣大民眾;至於一般人呢,很可能也正透過社交媒體如臉書、推特、微博、微信,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在面對著自己的「社交圈」、「朋友圈」。
這樣的趨勢,美其名為「民主的實踐」、「人民的覺醒」、「消費者意識抬頭」,但其中也不免隱含著風險。畢竟,如本書所指出的,群眾具有容易受情緒牽引、輕信、專橫、多變等特質,如果是完全未經組織的群眾,其行為表現更是難以預測和捉摸。
尤其進入網路時代之後,群眾得以輕易在虛擬空間裡集結、發聲,「網友罵翻」的報導已是稀鬆平常。我們看到,當群眾滿意或喜歡你的時候,他們是你最死忠的粉絲和按讚部隊;當群眾不滿意或討厭你的時候,他們是「打臉」毫不手軟的鄉民或網民。
無論在實體世界或網路平台,我們都有更迫切的需要去了解群眾的集體心理,了解危機處理的原則,準備好因應不時會爆發的衝突。
未來,群眾將往什麼方向走?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話說起來多麼老套,但用來比喻群眾,仍是那麼的貼切。勒龐先生在一百多年前寫下對群眾的觀察,有人讚揚他真知灼見,但也有人認為他的分析有偏頗,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這部(不厚的)著作,多年來一再重印、被翻譯,而且已成為探討群眾心理的重要參考之作。
作者對於群眾勢力的出現,其實感到相當的憂心,他認為群眾可能使西方文明倒退到混亂的無政府時期,而且他指出,「
創造和領導著文明的,歷來就是少數知識貴族而不是群體。群體只有強大的破壞力,他們的統治永遠無異於一個野蠻階段。」而且「
徹底摧毀一個破敗的文明,一直就是群眾最明確的任務。」(第054頁)換言之,一個繁盛的文明不會是因群眾而導致破敗,但是破敗了的文明卻會被群眾進一步摧毀。
古斯塔夫.勒龐(圖片來源:英文版維基百科)
民主和自由的浪潮,至今還在沖刷著我們,這兩種觀念已經成為真理般的存在,若有人對之稍加質疑,都有可能犯眾怒。然而,信仰民主和自由的我們,真的覺得眼前的社會沒有可質疑的餘地嗎?擾攘喧騰無效率的議會,時而討好人民、時而顢頇專斷的政府,追逐收視率而不斷挑動民眾情緒的媒體,充斥謾罵和對立的網路空間,占據注意力資源、無所不在的廣告……至少我個人認為,
當前的世界需要更好的領導者,而身在群眾之間的我們,更有必要對群眾的盲點、弱點心生警惕,防止有心者對群眾的惡意操縱。
如果我們想要對這世界的紛擾混亂加以梳理,勢必得將群眾的因素考慮進去。《
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或許可以作為理解群眾的起點,我認為相當值得一讀。
注1:在本書中,作者把民族(種族)視為影響群眾集體心理與行為的一個重要因素,但由於書中主要是在比較盎格魯—撒克遜人(英國人)與拉丁民族(法國與西班牙)的差異,而且種族主義的論點至今已經不太能被接受,所以我決定略過這部分的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