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這個字成為形容詞,好像已經有不少年的時間了。所謂的某人「很宅」,意思是指這個人習慣或喜歡待在家,不習慣或不喜歡與人互動,對於各類實體社交活動不感興趣。不過,後來發現有些自稱「阿宅」的人,並不是真的孤僻好靜,而是熱衷在家玩網路遊戲線上對戰,或上社交媒體平台與人交流,頂多只是不適應實體世界的社交法則。看起來,「宅」這個形容詞也可以用來自嘲、自黑,不一定代表負面表述。
不過,有一種人,似乎是比較徹底的宅,他們隱身在家庭內,由於幾乎足不出戶而鮮少被注意,唯有家人守候在他們身邊。他們之中,本該上學卻拒絕上學,本該工作卻拒絕工作,長期不上學不工作的狀態,使他們缺少與外界接觸的機會,也漸漸形成了脫節,越來越難重新建立與社會的連結。他們被稱為「繭居族」。
繭居在家,與人隔絕
家中如果有這樣一個繭居在家的孩子,在該上學的階段不去上學,在該工作的階段拒絕去工作,放棄了學習成長的機會,也可能即將喪失獨立自主的未來,對家長來說必定感到相當頭痛。如果當事人是出於特定原因(例如生病)而暫時留在家裡靜養,家長會有明確的意識和目標,知道如何積極支持與協助孩子調適身心,重新出發。但如果是遇到孩子拒絕上學,又找不出特定的「原因」,就真的會感到無所適從。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孩子足不出戶,似乎鐵了心與世隔絕,令全家人都感染一種無計可施的心焦。
《搶救繭居族:家族治療實務解說》是日本精神科醫師田村毅的著作,原文版發表於2014年,繁體中文版初版是2015年10月。從副書名可以看出,書中包含了對繭居族進行家庭治療的案例解說,我個人認為這是此書非常具有價值的部分,因為它透過諸多案例問答Q&A,呈現了繭居族家庭的多重樣貌,讓我們能從多面向理解每一個繭居族的案例都不盡相同。
拒絕上學、拒絕工作
關注繭居族議題,或是家有繭居族的人,首先一定很困惑,想不透「問題」到底出在哪裡,為什麼有些青少年會堅持拒絕上學、有些青年會拒絕工作?直覺上,有人可能覺得「孩子本身個性有問題」,或是「身為家長在教養或親子關係上做錯了什麼」,不過,田村醫師反覆強調,繭居現象的出現並不是因為誰做錯了什麼,他提醒家長在協助當事人重返學校和社會的過程中,不必去找「是誰的錯」,鼓勵家長、家人以及當事人勇於面對,互相支持,一起度過這段時期。
在日本,繭居族的官方定義包括:
1)與社會疏離,不願意與外界人士往來;
2)整天窩在家裡,或即使外出也只侷限在少數地點;
3)以上情況持續很長的一段時間(例如三週以上)。
家裡若有成員突然出現了拒絕上學或拒絕工作的情況,首先會試著找原因,關注當事人是否人際關係有挫折(例如遭遇霸凌)、家中發生重大變故、身體有病痛、心理或精神狀態有變化(憂鬱症、思覺失調),如果已經就醫看診過,卻找不到具體的外部因素,而社會退縮的狀態又達到上述的定義,或許就可以合理推測是繭居現象。
田村醫師指出,「繭居族是心理層面有問題,但不能算是心理疾病。我認為繭居族是青春期、青年期心理發育不完全所致。所以,繭居族並不是生病了,也不必以藥物治療。」(第33頁)此時需要的是,家長尋求學校輔導老師結合校外的心理諮商資源,來協助當事人。(至於為什麼需要引入校外資源?我個人認為很單純的是因為學校的相關資源其實是很有限的。)
繭居族不是病
田村醫師指出,繭居族當事人通常都不會主動接受諮商,而即使家人勸他們跟諮商師談,他們也會頑固的拒絕。這樣的狀況,使得「化解繭居族心結」在一開始就遭遇到很大的障礙。在此階段,作者的建議是先由家人(例如母親或父親)開始接受諮商,也就是從家庭諮商開始。(當家長被建議先接受諮商時,很容易會有一種「難道問題出在我身上」的疑惑不解,這一點,本文後面會再補充說明。)
人的心理往往充滿著幽微的歷程,若一旦心理層面出現問題(也就是心結),必須抽絲剝繭,耐心地一一解開。
「與老練的諮商師交談時,不會直接談到解決問題的對策,但是會觸動當事人的心。諮商一、兩次就能解決問題的案例,相當罕見。所以,建立起『不期待問題能立刻解決,而是不放棄、耐心地繼續接受諮商』這樣的心態非常重要。」(第35頁)
如何觸動繭居族的心?這一點想想還真有難度!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尋求心理諮商專家的協助有其必要。諮商師算是「局外人」,不像家人本身可能與當事人的心結有關,容易當局者迷。(順道一提,我猜想,由於此書的主要受眾是繭居族家庭成員,所以沒必要也不適合在書中說明太多家庭諮商的晤談技巧。)
作者還提到,想要諮商發揮效果,需要激發或找到當事人「想要讓情況好轉」的強烈動機。因為動機必須發自內心,才能真正引發行動。
「諮商師會透過諮商的過程,深入探究當事人的內心世界。於是,埋藏在內心深處的部分就會被攤開,察覺到以前從未見過的蛛絲馬跡。不過,過程中會伴隨著心痛。為了深入內心,絕對需要當事人有著想讓自己變好、想改變自我的強烈動機。」(第34頁)
家庭治療的魔力
一般來說,諮商的對象就應該是當事人,但家族治療的觀點認為,對當事人家人的諮商,是一種「間接治療」,即使當事人不在場,也能發揮治療效果。家族治療會「找出人與人之間所存在的內心疙瘩,予以妥善的調整並解決問題。」「即使當事人不在場,只要持續與其家人面談,當雙親的想法改變了,當事人也會有所改變。」(第36頁)
為什麼跟當事人的家人面談,可以對當事人產生治療效果呢?
田村醫師強調,並不是當事人的家人有什麼問題導致孩子繭居,而是「許多家裡有繭居族孩子的父母,最後會對教養工作失去信心,甚至不曉得該如何與孩子相處。」(第36頁)
「一旦雙親喪失信心,不知如何與孩子相處,和孩子在一起時就會產生恐懼,連身為父母必備的輔導能力及領導力,也跟著消失。恢復這些能力是非常重要的環節。想要讓孩子重拾身為社會人的自信,首先要讓父母重拾與孩子相處的自信。」(第36頁)
書中有多次提到,父親是解決繭居族問題的關鍵人物。
兒時在家庭裡成長,個體需要的更多是來自母親的照顧、關愛與溫暖。得到關愛和溫暖的孩子,能建立安全感。不過,當個體從兒童進入青少年階段,開始要發展對外的人際關係、學習適應社會,還需要一種面對挑戰、與人折衝應對的自信心。這種自信心,似乎就需要來自父親的鼓勵、輔導和督促。如果青少年與父親的關係疏離,就可能缺失在「外面的世界」接受挑戰的勇氣,嚴重的話,孩子便容易退縮回到「自己的世界」,成為繭居族。
進入繭居狀態的青少年,往往已經封閉內心,不願意與外界保持接觸,若家人引入諮商資源,當事人也很可能拒絕去面談。田村醫師的建議是,一開始可以由家長或其他家人來面談,然後再逐步勸說、督促當事人參與面談。重點就是不要心急,一步一步來,如果能進展到當事人願意去面談,即使不願意發言,也已經是很大的進展。到這個階段,家長就可以開始強力勸說,在尊重孩子意願的前提下,要求孩子採取行動走出去。
「雙親可能會一直搖擺不定,不曉得該對孩子嚴厲到什麼程度,其中的拿捏確實很難。孩子也一樣,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可是不曉得該怎麼做才好,就在這兩種情緒中遊走,無法自己做出判斷。當雙親重拾信心,知道如何與孩子相處後,孩子自然就能做出判斷。」(第42頁)
上面提到一個重點,就是繭居族當事人其實也對自己的(退縮)狀態感到焦慮和不安。既不想去面對學校裡的事,也心知蝸居在家並不是長久之計,但是又沒有勇氣跳脫困境,沒有辦法敞開心向家人傾吐,找尋解方,於是便以既退縮又抗拒的態度,度過每一天。
當諮商有了進展,當事人開始展現重返學校的意願,家長便可以與諮商師、學校老師溝通,以漸進的步伐引導孩子回歸社會。
繭居族的社會成因,有待探索
撰寫推薦序的王浩威醫師在序中討論到,田村醫師指出了,「拒絕上學的問題,在日本、韓國、台灣、香港、中國這些近期已經開發的東亞國家,變得越來越嚴重。」(第4頁)田村醫師認為,繭居現象是源自父親角色在家庭中缺席的緣故。而王醫師則認為,華人社會傳統上注重宗族體制,父子關係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在社會變遷,宗族體制解構之後,父親的角色與以往大有不同,變得難以發揮功能,於是便在小孩的成長過程中缺席。
我的理解是,舊時代的社會結構穩固,階級明確且不常變更,身處其中的每一份子對於自己在宗族裡、社會裡的角色定位不會有不確定的茫然。在那時,子承父業的情況十分普遍,父親往往就是孩子的標竿和榜樣,猶如指南針一般引導著孩子的成長發展。但這樣的時代已經悄悄湮沒在現代化的浪潮中,宗族體系虛化,家庭核心化,子承父業成了少數人才會做的選擇(而非命定),為人父者容易喪失作為兒女榜樣、引導孩子融入社會的自信心,或是根本忽略了自己對孩子所具備的影響力。
試想,在幼童學步的階段,常常會因步履不穩而跌倒,有些孩子跌倒後會一下嚎啕大哭,不想站起來再嘗試。此時,幾乎所有的父母都會樂觀視之,耐心地鼓勵孩子繼續嘗試,繼續練習,沒有人會因為孩子一時的拒絕再嘗試而跟著失去信心、放棄學步的練習吧?!可是等到孩子們上了學,在學業上或人際關係上遇到挫折時,有些父母卻對孩子(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而放棄了對孩子的鼓勵和督促。
舉這個例子來比較,或許不是最適合,其用意只是在強調,家長對孩子的「信心」,以及為人父母的「自信心」,雖然無形,卻十分重要。
如本書作者所揭示的,繭居族並不是一種病,也不是源於當事人或家人的「錯誤」,而是當事人的心理層面出現問題,青少年「遇到了從孩童轉型為大人時常見的青春期挫折感」(第44頁)。如果您的家人或親人,有類似繭居族拒絕上學、拒絕工作的情況,請不必急著責備當事人,更不需要自我責備。您可以閱讀《搶救繭居族》這本書,增進對此現象的理解,也可以積極聯繫學校的輔導人員或尋求校外諮商機構的資源。
書中也提醒,「一般而言,當事人年紀越大或繭居期越長,恢復難度越高」(第44頁)。遇到繭居族議題,若能把握時機,善用資源,保持信心和耐心,一定可以幫助當事人破繭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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