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2022

衰老中也許有新境,讀河合隼雄《關於衰老這件事》

在所有的社會議題中,老齡化是一個不太有趣但又是所有人都正在參與的趨勢。首先,不管願不願意,我們每個人都在朝向死亡──人生的終點前進,而衰老是人生最後旅程段中需要面對的現實。

在網路書店亂逛時,偶然被推薦《關於衰老這件事》這本書,是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先生(1928-2007)的著作。我曾讀過河合先生的《童話心理學》一書,深有收穫(心得在此)。在我的心目中,河合先生是一位能夠洞察人類深層心靈,並對人性懷著溫暖情懷的學者。

衰老或老化(aging),簡單的話可分成生理和心理兩個層面,不過目前看到絕大部分關於老齡化的探討,似乎都侷限在對身體機能衰退的理解以及因應照護之道。《關於衰老這件事》這本書並不談理論,而是集結作者為日本《讀賣新聞》撰寫的110篇短文,捕捉他所觀察到的種種「衰老」的面向,充滿吉光片羽的深刻洞見,特別是點出老年人的許多心理變化。



當衰老臨近

衰老,我覺得就跟談戀愛或結婚生子一樣,唯有親身經歷過,才能真確地了解那是什麼滋味。當我們近身目睹家中長輩的日漸年邁,或是自己也開始因年歲漸長而感受到某種力不從心,才會慢慢沉澱出對衰老這件事的理解。

邁入老年的人通常會逐漸淡出家庭生活的主畫面,這意味著家庭責任的卸除,但也很可能同時發生家庭權力甚至個人權利的減損。對於邁入老年的人,我們更容易看見他們在物質方面的需求(吃飽穿暖睡好、安全),但是可能容易忽略,老年人的心理需求也在發生變化。


回家,此心歸向何處?

書中提及一個十分耐人尋味的觀察。作者從養老院工作人員那裡聽說,「老人家因老年癡呆的緣故,離開養老院後,卻忽然說『要回家』」,其中有不少是女性,「而她們所指的『自家』是自己的娘家。就算是結婚五十年的人,還是將其婚前住了二十年的娘家當作『自家』,浮現在腦海中」(第26頁)。

我們上一代的人,在結婚成家之時,往往是由女方離開原生家庭,住進男方的家中,這等於是進入一個陌生的生活場域重新開始。儘管成家多年,那個自己出生成長的原初的家,在女性的心靈深處還是有著無可替代的地位。我說心靈深處,是因為連女性自己以及她的家人,都未必覺察得到這個情感連結的存在。(但如果能想到,便也覺得理所當然了。)

現代社會的婚姻狀態多元,結婚之後不再一面倒的要求女方住進夫家,也有另外自組小家庭的,甚至許多女性婚後仍與娘家往來頻繁。但我們可以推而廣之,離開原生家庭是無論男女都可能遇到的事。例如,我想到的是二戰後有上百萬人從大陸地區遷徙到台灣居住,此後數十年都無法回家,而其中許多人後來老死異鄉。想到「回家」的願望必定埋藏在這些人的心靈深處,可以想像是多麼深的遺憾。


情感迴歸

年事已高的老人家,有些會開始說出一些令人費解的話,一般都會認為是他們的頭腦出了問題。書中提到一位中年男人來找作者諮商,他的困擾是,不在一起同住的母親最近經常說身邊的東西「被偷」,甚至不停地說「東西被媳婦偷走了」。


「老人家出現的妄想症當中『失竊』是很常見的。然而,在這情況下,不能光從『妄想』的角度去看待此事,而是可以把它看成是年邁的母親給他的溝通密碼,建議他嘗試去解讀看看。」

「母親想要表達的訊息很簡單,其實就是想問『你是否知道你的妻子從我身邊偷了什麼嗎?』」

「這名男子最後也察覺到了,說:『啊!難不成是我這個獨生子被偷走了嗎?』」

「人生中有時也有不得不竊取的時候。然而,當對方以意想不到的型態要求歸還時,往往是由於我們沒有付出等價的回饋。」(第40-41頁)


短短的幾句分析直指人心。我特別摘錄這段,用以說明前面提到老年人的心理需求是什麼。不只是有人噓寒問暖的那種需求。

眾所周知,有不少老年人被晚輩戲稱為「老小孩」,因為他們越來越不講理(跟其年輕時相比),甚至動不動就鬧情緒或發脾氣。我有一點覺得,這是一種向兒時「迴歸」的現象:因為老年人的理性思維力開始減弱了,情緒的影響力增強,於是一旦有什麼感覺和情緒,反應都變得更直接。前段提到的中年男子的母親,或許多年來一直有失落感,覺得兒子結婚之後母子關係變得疏離。以往都是說服自己「兒子結婚了本該以自己的家庭為主」,但是邁入老年之後,為人母者情感上的失落不再能被理性完全壓抑,而藉由間接的對媳婦的抱怨來表達。


老年,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河合先生對於年老的課題,始終抱持著正向開放的態度,他鼓勵讀者,有生之年不妨把握時光,盡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留遺憾。有不少人覺得年紀大了什麼事也做不了,作者卻不這麼想。例如,他對「老年癡呆」的看法也很不一樣。

書中提到他在瑞士留學時的心理分析師莉莉安-佛萊老師,晚年出現老年癡呆的症狀。「才剛說過的話,他就又馬上忘了,又需要一而再地重講一遍。他老年癡呆的程度相當嚴重。」(第58頁)「然而,談到的話題如果是在內在心理層面的話,那就完全不一樣了。他會思慮相當敏捷地說出一語道破的話,完全讓人感覺不出他有『老年癡呆』的樣子。」(第59頁)

這個觀察滿重要的,因為它提示了一種可能性:同樣的失智,每位病人的認知退化進程並不一樣。人一旦年老失智,對其照顧者以及社會來說都是相當沉重的壓力。但我們還需要對人類認知能力衰退的過程有更多了解,或許有機會找到照護失智者的更好對策。


如何好好活下去?

書中也提到,日本「有許多臥病在床的老人」的現象。作者觀察到,在歐洲國家並沒有這樣的情形。他認為其中一個差異在於,歐洲文化是從「生」的角度看人生,歐洲人的觀念是直到死的前一刻都要靠自己的力量好好活下去,因此普遍不接受臥病在床的選項。而日本人則擅長從「死」的角度看人生,珍愛生命的方式就是研究出各種延長壽命的方法,即便那意味著癱在病床上受人照顧。

我個人覺得台灣人在這方面的情況比較像日本。「好死不如賴活」本來就是華人內建的生命觀一部分,而所謂的「賴活」是不計較活法的,講得極端一點,即便喪失身體一部份功能,即便尊嚴、自由有所減損,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是長壽有福氣。這種觀念沒有對錯好壞的問題,但應該有文化設定的成分在,也就是當一個人身處在這樣的社會中,他/她的生命觀自然會受影響而與群體近似,而較少是當事人自己思考過後做的決定。

日本文化我不清楚,但華人社會的基底是父長制,而且在專制君權的社會中浸淫上千年,早已習慣了尊卑階級的觀念:臣的命不是命,君要臣死,臣不敢活;女性的命不是命,父親和丈夫的意志可決定其一生遭遇。在這種文化架構下,普通人能活命就謝天謝地了,哪裡還會要求一定要活得有尊嚴、有自由?

過去,「賴活」是合理的生存哲學,但現在的時代已經不同於以往,現代人是否可以有更多的自主性,對自己的生命尊嚴有更高的追求,對自己的活法提出有別於文化傳統制約的主張呢?



肉體衰敗了,心靈能免於壞空嗎?

華人社會還有「人生七十才開始」的觀念,也都習慣用這句話來鼓勵老年人積極生活,保持對人世的熱情。但是我很好奇,世人是否都能接受自己或他人,在七、八十歲高壽時,重啟人生新篇章?假設有一位老人(無論男或女)晚年喪偶之後,到了七十幾,或八十幾歲時,突然表示要再婚,此時親友家人是否能接受其決定並給予真心祝福?七老八十了還有想結婚的對象,顯示其內心還有著對人生的熱情,想要再探索、再開創,這種開啟人生新局的氣魄其實是一件好事!只不過我很懷疑,社會上有多少人能接受家中長輩如此決定的?

談衰老就不得不說到衰老的終點,死亡。世人認為能活到天年、壽終正寢是至高的福氣,不過人生結局不可控,多數人都是在不確定終點何時到來、以何種方式到來的心情下活著、老著、病著吧!所以我特別敬佩有些人能以平和的心態面對人生終點的到來,不被恐懼、無奈、苦痛、遺憾的心情所攪擾。

關於衰老這件事》以110個篇章,邀請讀者看見老年這個「未知的世界」,如果我們能保持開放的心態,就有機會在衰老的過程中覺察到勃勃生機之所在。衰老的姿態有千百種,無論你我現在幾歲,都不妨試著對那過程當中的未知保持好奇心,或許我們能學會梳理心境,放下大大小小的人生遺憾、愧疚與不安,那麼待時候到來的那一刻,自然能心無牽掛,平靜安詳。


1/05/2022

又來!關於斷捨離的暢想

歲末年終之際,除了令人引頸期盼的節假日接連而來,「大掃除」的任務也跟著浮上檯面。清理打掃是件好事,畢竟除舊佈新本身即能為新的一年帶來新氣象,然而打掃也意味著一輪「斷捨離」的需要展開,想到不禁還是有點退卻。

斷捨離」、「怦然心動的整理魔法」的觀念已經流行好幾年,許多人已經熟悉且實踐過,相信都不陌生。我也寫過好幾篇有關的討論文章(注),而藉本文想要再補充一些先前沒談過的角度。

斷捨離,綿綿無絕期

日常生活中,如果我們不是有意識的經常保持斷捨離的心態,不時審視生活中的物品並執行篩選、淘汰,有很大機率身邊的物品會緩慢地增加。這不怪誰,畢竟只要活著的人就需消費,買進各種用品。於是,三不五時我們就會發現,某個生活角落正悄悄開始出現堆積,也許是衣物,也許是食物,也許是文具,也許是文件,也可能是包裝用的各種紙袋、塑膠袋、盒子。遲早我們會覺悟到,「斷捨離」這三個聽起來像是大徹大悟、立地成佛的字眼,事實上是一輩子的功課。

「什麼是重要的?」
「什麼是自己真正喜愛的?」
「什麼是看似用得到,事實上不會再用的?」

這樣的問題,將會無限循環播放。大多數人都無法在初次自問時即準確解答,因為斷捨離的旅程同時伴隨著自我認識的提升,永遠有更高的境界可以追求。透過不斷的問自己、挑戰自己、顛覆自己,方能破除迷茫和自欺,得出更接近核心的答案。

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可以說它是一種修行或練習。挑選的一件新衣服,如果它真的適合自己,符合穿著的需要,便能帶來滿足而且長久擁有。但如果它呼應的只是個人對自我的虛幻想像或不安躁動,那麼滿有可能它會在短時間內變成一件「不再想穿」的衣服,不知不覺「神隱」在衣櫃裡,「淤積」在衣櫃裡。

可以想像,整理、鑑別和捨棄的過程是相當耗費心力的,有時候它甚至會癱瘓思考。這或許就是為什麼,有不少人需要借助外力(整理師)來完成自己居家空間的清理。




捨棄時,好好道別

整理或不整理,是個人的選擇,不過我私自認為,如果要執行斷捨離(也就是下狠手清理),最好還是花足夠的時間進行篩選和過濾,對於那些想要放手的物品完成確認的流程,然後再捨棄。

尤其是具有紀念意義的物品,或是曾經很喜愛、很珍惜的物品,或是夾雜著深切情感、矛盾情感的物品,如果只因一時衝動就徑直塞進垃圾袋裡扔掉,那麼有可能(即使只是一點點可能),未來的某一天當你不經意想起了它,那件物品,你突然沒來由地憶起了獲得那件物品的過程,憶起了某位故人,以及你們之間微妙不可言說但又早已隨風而逝的情感,或許你會心生一絲絲的眷戀,或許你還會有一點點的懊悔,有一種想要重新握住那件物品的願望,但已無法實現。這種「未結清」的情感,甚是令人掛心和遺憾。

預防之道,就是在捨棄物品的當下,好好在心裡說再見,表達謝意或遺憾。好似每個句子結束時都需要句點,有頭有尾,在對物品放手之際,一段句點般的內心儀式,有不可忽視的心理意義。

To be or not to be? 果斷思維的鍛鍊

有時我感到好奇,當一個人完成了一次轟轟烈烈的斷捨離,是否就能從此保住戰果,不會輕易「破功」?

理論上,若斷捨離帶來的結果是正向的(通常是吧!?),例如環境煥然一新、生活重現秩序、使人感到積極進取,那麼它很有可能會強化清理的行為,使人願意養成斷捨離的習慣。這有點像冥想的練習—一旦你開始感受到冥想的好處,就會更願意保持冥想的習慣。

經常問自己「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自己真正喜愛的?」「什麼是看似用得到,事實上不會再用的?」並且一次又一次更接近內心的真實,思緒會因此清明起來吧!時常練習斷絕、捨棄、脫離,某種程度上可以銳化思考,迫生更明快的決策,練就更果斷的思維。

聚沙成塔,終至坍塌

有些人有蒐集的嗜好,熱愛模型、飾品、茶具、書報雜誌等,長年蒐集之後,終於填滿有限的空間。我自己並沒有這樣的習慣,以前總猜想這是某種生活的情趣,甚至曾經羨慕過別人有「雅興」。不過有次我在新聞報導中看到某位資深藝文界名人接受採訪,記者到他家中拍攝他的「蒐藏」,數量龐大堆積在各處,我突然覺得不羨慕了。再聽他自己談及這些長年積累的「戰果」,似乎已沒有熱愛,畢竟已經放不下,也管理不來了。

從「蒐集」到「囤積」的質變,是在什麼時刻發生的呢?是珍寶滿屋,還是垃圾滿屋,有客觀的衡量標準嗎?我想這需要由當事人自己回答。

不可否認,人與物品之間的牽繫常使得捨棄變得困難。許多人享受過被自己喜愛的事物圍繞的安心滿足感,但是當物品數量漸增,佔據生活空間,似乎也開始對心靈形成壓迫,使人失去反制的警覺和魄力。

另外,據我(有限的)觀察,家中囤積物品到失序的人,不乏在社會生活(工作)表現幹練果斷,外表形象光鮮亮麗。這其中究竟反映什麼樣的深層心理?物品的囤積是因還是果呢?我很好奇。




不是人人都要斷捨離?

話說回來,如果倡導每個人都執行斷捨離,似乎也不切實際。首先,並不是每個人都同意,值得耗費那麼多的心智資源在斷絕、捨棄、脫離的日常作業中,世上還有許多值得投入的事物,例如對於一個專注寫作的創作者來說,他大概並不想花時間在滿屋子的藏書中,挑出「不會再用到」的書籍來捨棄。並不是每個人都會覺得生活空間「有點亂」是多讓人難受的事。

世事是相對的。整齊清爽可以有多種層次。世上有對整齊清爽極度要求的人,也有能無限包容混亂的人。斷捨離的本意不就是釐清自己的價值觀,把握住最重要、最喜愛的事物並捨棄其他的?那麼包容別人保有他們自己的價值觀,也是應該的吧!這或許就是為什麼,整理專家常提醒讀者,自己整理自己的就好,別強迫身邊的家人或朋友也要投入整理。

不過我覺得自己已經被制約了,每次清理打掃時都會想到斷捨離。雖然至今從未達到整理專家所示範的那種簡約境界,但我確實感受到「少即是多」。空間,從看不見到被看見的empty space,是多麼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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