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到書店裡,花時間好好地挑選一兩本自己想看的小說,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並不是不想看小說,而是覺得自己已經沒有那種把整個星期天奉獻給一本小說,一口氣暢快讀到底的資格了。
基於台灣每年書籍出版量之豐沛,這些年我想自己一定錯過了不少很好的小說作品,但是也沒辦法。直到前陣子,我在何嘉仁書店亂逛時瞄到一本來自以色列的短篇小說集《忽然一陣敲門聲》(Suddenly, a Knock on the Door),翻看了一下,咦,怎麼「忽然」覺得又對「小說」有感覺了。
特拉維夫的犀利怪才
小說作家艾加.凱磊(Etgar Keret)在這部作品中一共收入了三十一個「故事」,「忽然一陣敲門聲」就是其中的第一篇,也是一部極精采的開場之作。只要讀了這一篇,相信文學愛好者頭上的隱形天線(你有嗎?),都會不約而同地發出急促而響亮的警示聲:「注意!前方偵測到高濃度的文學物種!建議立刻鎖定,進行鑑識!」
結果呢,不讀不要緊,一讀才發現自己已搭上了這位小說家的故事雲霄飛車。他總能在看似稀鬆平常的小說情境中,一個句子的轉折間,就帶你穿越時空的縫隙,抵達另一個看起來不合理卻又描述得很合理的新的現實,讓人或心生疑竇,或瞠目結舌。於是只能帶著好奇心亦步亦趨地跟著看下去,甚至還得不時動用怠速已久的腦細胞,努力理解作家所建構的一切。
這可能帶著一點平行宇宙的概念(事實上,書中真的有一篇故事叫做「平行宇宙」),而說穿了,還不是因為作家的想像力和寫作技巧出神入化,讓人無法抗拒而跟著入戲。而且,在閱讀過程中你會感覺到,荒誕迷離詭異的平行宇宙中,有不絕如縷的「真實」不斷冒出來。
那樣的「真實」,是你我在撇開現實常俗之後,換個角度才有辦法靠近審視的。因為「真實」裡頭,往往包含著殘酷、恐懼、疏離、壓抑,以及種種不願面對的真相:
一個以色列女人,怎麼會忘記自己結了婚?
是什麼樣的時空條件,自殺炸彈會成為日常風景的一部分?
把舌頭底下的拉鍊拉開,你知道裡面是什麼樣的自己嗎?
如果有一個世界是根據你說過的謊言構築而成,你猜那裡的人現在過得怎麼樣?
有一天,當你真的了解了生命的意義,接下來你會怎麼做?
凱磊的三十一個短篇小說,大多節奏輕快,但是,我自己讀了之後卻覺得裡頭有好多沉重的嚴肅的東西。
以色列,在世人的刻板印象中,就是一個戰火頻仍的地方,四周被敵人所圍繞。一般人(例如我)很難想像,那裡的人生活在怎樣的政治和信仰氛圍中。在那個和平很遙遠、暴力近在眼前的世界,人該怎麼與現實共處?從這部小說中,真是可以找到各式各樣荒謬怪誕,卻又令人能夠無比諒解的方法:
閉上眼睛堅決不看?打勾
做白日夢堅決不醒來?打勾
模擬平行宇宙?打勾
不斷在心裡默唸咒語?打勾!
舉重若輕,直擊良知要害
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不斷地想著一個問題:偉大的小說或偉大的小說家,到底應該具備什麼條件?
對我來說,小說家是用藝術技巧「包裝真實」的人。偉大的小說家對於世間的真實和虛偽有敏銳而痛切的洞察(而且沒辦法裝作沒看到),於是透過故事的架構、劇情和節奏的安排,鋪陳出一個虛擬的時空,來展現這份洞察。
好的小說會讓讀者在進入故事之際,卸下平時的防備,僅僅以旁觀者的心態準備看好戲。在這樣的心態之下,讀者內心的真實有機會被故事觸碰到,而讀者也會在稍後覺察到,原來這場好戲根本和自己有關。小說家就是透過這種迂迴轉進的方式,觸動讀者內心深處的思維和情感。
凱磊很棒,他的想像力很豐富,他的寫作技巧很高明,但最令我敬佩的是,他直直瞄準了以色列當地社會的現況而書寫,用他獨有的敘事方式,引導讀者看到當中的荒謬、怪誕、壓抑、痛苦和扭曲,看到當中的許多不美好、不快樂、不政治正確,竟是我們為了追求美好、追求快樂、追求政治正確而創造出來的。
撰寫此文時,以色列正又展開對加薩走廊的攻擊,炮火無例外地殺害了包括平民在內的許多人,而該國政府依然一意孤行,無視於國際的譴責。相信許多人也跟我一樣,想不透為什麼這個國家要不斷地製造衝突,但在想不透之際,或許我們也該覺察,自己可能對這個國家、這個區域、這裡的人民太缺乏了解,以至於任何的關注、同情、譴責,其實都不存在什麼重量。
透過閱讀別的世界(例如讀這部小說),或許能幫助我們理解,每個人所認知的世界,其實是一個個意識形態的灌輸:我們對文明的定義、對貧窮與富裕的看法、對正義與邪惡的認定、對幸福和成功的想像、對朋友和敵人的區分,往往都是被教育系統、社會系統塑造出來的。而很遺憾地,有不少意識形態的存在,其本質上是為了少數人而服務,用來壓迫另一群人。若我們只是一味接收和接受,將有被洗腦和變得麻木的風險——因為我們將很容易忽略了,那些意識形態與我們不同(甚至對立)的人,其實跟我們一樣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是有期盼、有想望、有牽絆的人。
對「正義」的尺度,我們需要進行更深刻的考察。而如果這聽起來有點深奧,或許我們可以先從「人」的角度出發,去理解和同理那些站在我們對立面或距離我們很遙遠的人。
在本書的第一篇故事中,凱磊藉由某個角色之口說出「我們想要逃離的就是現實」,並要求故事中的小說家憑空捏造,生出好故事來。我更想補充的是,好的小說家不但擅長帶領讀者逃離現實,更懂得帶領讀者看見真實。
因為,活得距離真實太遠,將是災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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