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2015

如果閱讀是一種特權:讀《大書特書One for the Books》

2015年4月23日是個特別的日子,因為這一天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讀書日」的存在。這一天,倡導閱讀的呼籲之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如果要說這樣的呼籲有什麼特別,那就是在網際網路普及,移動屏幕強占注意力的社會背景襯托之下,(紙本書為主的)閱讀在生活中的比重正無可救藥地節節下滑。

相信教育者、家長和出版業者都想力挽狂瀾,但看起來無論是溫馨的提醒,還是沉重的警示,似乎都不起什麼作用。我不禁想,或許是時候從反面思考了,也就是,不妨來想一想「人為什麼要閱讀」。

因為,當我們拋開「應該」和「必須」閱讀的種種理由,或許會發現,一般人其實沒「必要」閱讀。

閱讀誠然可以提升人文素養,而人文素養高的社會比較優雅和諧。但是別忘了,提升人文素養的方式有很多,閱讀只是其中之一。聆聽音樂,欣賞繪畫、雕塑、舞蹈、戲劇,參觀古蹟等等,許多不同形式的文化活動都能使人心生感悟,進而反思生命和存在,獲得靈性上的昇華。而且,很有可能某些人還比較容易透過文字以外的聲音或影像等媒介來獲得這樣的感悟。

另外,在我看來,閱讀最好不要被視為跟「學英文」一樣的現代人生活必要配備,那種好像人人都該做,但事實上沒什麼人真心在做的事——多數人無心學英文、無心閱讀,卻都被「應該」綁死了,到最後學英文和閱讀都變得有名無實,甚至有人視之為畏途。


以閱讀為榮,不如以閱讀為樂

如果可以的話,我建議把閱讀分為「普通閱讀」和「文學閱讀」兩種:前者有實用性,是為生活服務,每個人多少都需要。後者有啓發性,是為心靈服務,說真的可能只被少數人所渴求。

為心靈服務的閱讀經驗,其實暗示著一種特權(privilege),它需要讀者具備對語言文字的敏銳度,對文學的鑑賞力。世人慣以「文藝青年」來稱呼那些對文學藝術特別有感覺、有嚮往的人,可以說就是這種特權的隱約閃現。

只不過,「文青」這個字眼近年來似乎漸漸地產生了貶義,我不知道這是文青們自嘲的結果,還是非文青們對於炫示閱讀的行為開始顯露不滿。所幸,最近我在某本書中找到了一個替代名詞「狂熱讀者」,免去了「文青」的矯揉造作感,也擺脫了「書蟲」「書迷」「書癡」的古月照今塵感。

這本書是我在城裡的書店偶然遇見的:《大書特書》(簡體版書名,原文One for the Books),作者喬.昆南(Joe Queenan)本身就是個從小坐享閱讀特權的狂熱讀者。來看看書封上的這句文案,能否對您產生召喚:


「我的一生中,
無數重要的項目在枝頭死掉,
就因為
我一直忙於讀書。」


好的,不勉強,但至少我讀了會心一笑,並果斷將書結帳帶走。

世界上絕不會有閱讀經驗一模一樣的讀者,但是狂熱讀者之間很可能有類似的「癖好」。讀完此書我的最大收穫是,終於知道自己的閱讀習慣完全不奇怪,一些我以為自己才有(以致覺得有點罪惡感)的怪癖,根本就是稀鬆平常。試舉幾例:


閱讀很難專一,總是同時劈腿好幾本

作者說他總是同時間看好多本書(幾十本),其中不乏上千頁的大部頭著作,而且他是真的會輪替著看。他說自己的記性很好,一本書讀到某處,放下後過了「幾年」還會再次翻開來接著讀下去!至於我自己,通常最多只有兩、三本在輪替,多了就不行。一本書若讀到中途放下,隔了幾星期,想再看就只能重頭來過。我想正是因為記性不好的緣故!


閱讀時很挑剔,不喜歡被人強迫

說「強迫」太沉重,改成「推薦」好了。由於狂熱讀者的身邊也會有同好,不時會有人熱心推薦某本書。作者認為閱讀是很私人的事,他不喜歡被人強迫讀書(如果有人給錢要他讀某本書並寫書評,那就是例外)。我自己也通常讀不下別人推薦的書。至今,我的書架旁都還擺著一落從不同朋友那裡借來的書,我真的沒辦法讀(雖然收下書的那一刻,我似乎曾禮貌地表示有興趣一讀)。但是我也不想花力氣去聯絡還書,更不可能主動向對方解釋,為什麼(經過了這麼多年)還是沒有讀。這真的是個困擾。


閱讀經驗就是生命經驗

不用說,每個狂熱讀者都有自己閱讀的喜惡,而且通常有一張書單(可能是隱形的),只要一聊開來就會有:「喜愛的書」「喜愛或崇拜的作家」「改變自己人生的書」「雖然很有名、很暢銷或很重要,但一點都不想讀的書」「讀了之後覺得很爛,一定要廣而告之的書」,等等。作者強調:「雖然我沒能很成功地把這一點傳達給其他人,但我在分配閱讀時間上是極其認真的。我可能有時間讀這本,但沒時間讀那本。」(第123頁)我自己的經驗則是,書讀得愈多,愈覺得閱讀是為了自己,所以一定要「忠於自己」,也就是要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自己選擇的書(或作家)上,而不是盲目跟讀暢銷書或某些權威人士所推薦的書。


閱讀的儀式(怪癖)

圖書館和書店是狂熱讀者出沒的場所,要是聊起來,保證每個狂熱讀者也都有自己一套逛書店、逛圖書館的方法。本書作者有段時間刻意到居家附近的圖書館,借出那些從來沒人借閱過的書,目的是為了不讓這些書被館方淘汰掉。昆南先生拯救書籍,我則是有一種拯救書店的使命感。我做不到為了省時間省錢而集中上網路書店買書,反而寧可舟車勞頓,輪流去某幾家書店買書,好似這樣做,那些書店就能維持得下去。

狂熱讀者常跑書店其實會有後遺症,那就是當他們身處在別的購物場所時可能會覺得挺窘迫。提出「黑天鵝效應」理論而聲名大噪的Nassim Nicholas Taleb,在《隨機騙局》(Fooled by Randomness)中寫到書店如何令他難以抗拒:

當時我二十來歲,住在曼哈頓上東區一棟書滿為患(除此之外,家無長物)的公寓裡。家無長物不是意識型態上的說法。純粹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走進家具店,因為我最後可能駐足在半路上的一家書店,然後提出好幾袋的書來。」(繁體版第279-280頁)

這段看起來是作者在描述自己的行為容易失控,其實卻表達(宣示)著狂熱讀者對紙本書的忠誠!


人生有限,書無限

狂熱讀者只要有書為伴,遺世獨立也不太在意,但是,這不表示沒有煩惱。作者說:「沉迷閱讀的讀者,腦子裡都有個錶在轉。我們對自己能活多久有個大致的概念,然後以此來構建我們的閱讀習慣。」(第125頁)作者因為已年過六十,開始有一種時間上的迫切感,催促著他去思考,哪些書要趕快讀,而哪些書又幾乎令人絕望地不可能來得及讀了!

說到這,我想到以前採訪過一位出生在彰化的知名漫畫家。他說他從小就很愛讀書,幾年之內就把他家鎮上圖書館的書全都借出來看完了。我不確定那家圖書館的藏書有多少(想必不會太多,也不至於太少),但我完全羨慕及佩服這位前輩把一整棟房子的書全數啃過一遍的痛快。幾十年後的今天,我想,再怎麼狂熱的讀者都沒辦法把一家普通規模圖書館的藏書啃讀一遍吧!

雖然自己離六十歲還有一段距離,閱讀的迫切感還沒有臨到頭上來,但讀了本書之後,確實使我開始思考,該對自己的書單有所取捨,尤其必須適度減少逛書店時臨時起意買的那些書(但什麼是適度?),因為這會使我遲遲無法開始讀那些自己一直想「找時間」讀的書,例如《尤里西斯》(已經有朋友警告我這本書很難讀,勸我別急著開始)。

雖然閱讀紙本書已經不再是一種熱門的主流活動,許多人甚至為此感到悲觀,但我卻覺得根本不必擔心。就像古典音樂、現代舞和印象派繪畫永遠不會失去粉絲,紙本書裡的文學世界也必然會不斷召喚狂熱的擁護者。他們靠著頭上的文學天線、心中的文藝導航儀,遲早會遇見自己鍾愛的作品,遇見可以一起大書特書的狂熱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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